一個社會生態學家的省思 (下)
彼得 ‧ 德魯克
「生而為人,何不去審視」
“Born to See, Meant to Look”
社會生態學家的工作
如果社會生態學是一門學科,那麼它不僅有其主題,還有其工作,至少對我而言就是如此。但你很難具體說出此一工作包含了什麼,說它不是什麼比較容易。
我常被人稱作是「未來學家」。但不管人們說我是什麼, 我肯定不是「未來學家」,社會生態學家也不應該是未來學家。首先,想要預見未來是徒勞無益的,這不是凡人具有的能力。而把無知及不確定性輸入電腦就可以得出真知灼見的這種想法,實在不太明智。有一個問題是,即使是最有洞見、最成功的預言家,他從未預言到的事,總是比他所預言到的事重要得多。未來學家總是以他們預言的事中有多少實現了來計算他們的準確率,但他們卻從來不去算有多少重要的事發生了,他們卻未曾預測到。
一個很好的例子是法國科幻小說家朱爾 ‧ 凡爾納(Jules Verne, 1828-1905),他是有史可考以來最成功的未來學家,他預言的許多科技後來都成真。然而他大概在不自覺中假設, 社會和經濟會一直停留在大約 1870 年的模樣。而社會和經濟的改變,當然是至少和新發明一樣重要。
另外更重要的一點,
社會生態學家的工作是看出已經發生的一些改變。社會、經濟和政治的一項重大桃戰,就是要利用已經發生的變化,將之化為難得的機會。
重點就在於看出「已經到來的未來」,這是另一本我沒寫成著作的暫定書名,如何感知與分析這些已經發生而不可逆轉的改變,這些改變尚未帶來衝擊,也尚未廣為人知,但我原本想在此書中建構其方法學。
一個例子是我在 1960 年左右看出在日本已經發生的社會與工業轉變,而且在十年後,讓日本一躍成為一等一的經濟強權。其實這並不難,只要去看就行了,但當時沒有別人在看。
我雖然沒有寫「已經到來的未來」這本書,但我將其中不少素材融入我1986年的《創新與企業家精神》一書,
書中指出如何有系統地將社會、人口趨勢、意義、科技方面的改變,視為創造未來的大好良機。
「未來學家」對我來說是不虞之譽,但另一方面,我也被錯誤批評為不做量化分析。事實上我很早就在做量化分析。1929 年,我還不到 20 歲,就發表了一篇研究報告,這是最早的計量經濟學研究之一。就和許多這方面的報告一樣,它從一個不言自明的立論假設,經過無懈可擊的數學論證,得出一個愚不可及的結論,大意是紐約證券交易市場只會有一種走勢,就是上漲。無巧不成書,這篇報告在 1929 年 8 月或 9 月刊在一家信譽卓著的經濟期刊上,幾個星期後,我已經證明「不可能」發生的事就發生了,也就是 1929 年 10 月的紐約股市大崩盤(還好這本期刊已經找不到了,至少我手上沒有)。順道一提,這是我容許自己做的最後一個預測。還有,我曾一度教授統計學,並協助組成美國業界最早的營運研究部門(在奇異公司及貝爾電話公司),所以說我不熟悉量化分析的方法,實在沒有道理。
量化只是鷹架,而不是建築本身,當建築完工了,鷹架也得移除。更重要的是,社會生態學中大部分現象的量化數據,都可能造成誤導,或頂多沒有用處。相關數據實在遠遠不足,這是量化分析的著名數學家及方法學家奧斯卡 ‧ 馮 ‧ 摩根斯特恩(Oskar von Morgenstem, 1902-1977)在他 1950 年著作《論經濟觀察的準確性》(On the Accuracy of Economical Observation)中所指出的。進一步來說,我們在美國使用的社會經濟數據,例如國內生產毛額、國際收支、人口普查所做的職業分類等等,都是根據 1920 年代開發出來的總數,特別是在胡佛 1924 至 1928 年擔任商務部長期間所做。而在社會和經濟統計學上,超過 30 年或 40 年以上的總數,一般都視為不管用,早已經過時了。
不過,我不是量化分析家的最重要原因是,
在社會和經濟事務上,重大的事件是沒辦法量化的。像這樣的獨特事件會改變整個統計的「世界」,所謂的「常態分布」當然也隨之改變。
舉例來說,在 1900 或 1903 年,普遍的經濟見解認為獲利要極大化就是要壟斷市場,也就是把產量壓低、價格拉高;亨利 ‧ 福特卻反其道而行,認為要把價格壓低、產量拉高才能賺錢,他的事業合夥人及投資人都認為這是愚不可及的作法。結果他發明的這種「大量生產」方式,完全改變了產業經濟學,但還是有不少經濟學家對此聞所未聞。福特的成功讓他成為美國乃至全世界最富有的工業鉅子,帶來了工業生產、汽車業及整個經濟的革命,完全改變了我們對產業的觀感;但即使是在這之後整整十年的 1918 或 1920 年,要量化他所帶來的衝擊,也是不可能的。
改變整個世界的獨特事件,是「邊緣性」的事件。等到它成為統計學上顯著的事件,已經不再是「未來」,甚至也不是「現在」,而已經是「過去」。
要想量化社會上的重大事件,我們需要的是 17 世紀哲學家兼數學家萊布尼茲(Gottfried Leibnitz)最早構想的一種數學方式。萊布尼茲和牛頓同時發明了微積分,他提到一種 「關聯性的微積分」,也就是質變的微積分。但是他設下的挑戰甚至連一個回應的人都沒有,一直到 250 年後,凱恩斯才在他 1911 年出版的第一本重要著作《或然率專論》(A Treatise on Probability)中,試圖推導出獨特事件的統計學,但後來他自己坦言,這完全以失敗收場。現在有一些新的數學理論, 宣稱可以算出獨特事件的或然率;但是到目前為止,想要用量化方法來找出並定義獨特事件,也就是用量化方法來顯示意義的改變,連個影子都沒有。
在量化方法被人推導出來之前(如果真的可能的話),
社會生態學家要想找出並評估性質的改變,只能用質化的方法。但這並不是「亂猜一通」,也不是靠「直覺」,而必須是一種觀察、找出並測試的嚴謹方法。
我在1986年出版的《創新與企業家精神》 中,就是試着發展出這種方法,至少是其大致的面貌。
現在讓我們談談社會生態學家的工作是什麼,或應該是什麼,至少對我自己來說。
首先,這表示要在觀察社會及社群時問這個問題:
哪些已經發生的改變並不符合「每個人都知道的」,用現在時興的說法,哪些改變算是「范式轉變」?下一個問題則是:有什麼可以證明這是改變,而非一時風潮?最好的測試方法:這個改變是否帶來成果?亦即它是否造成了什麼不同?最後再問這個問題:如果這個改變切合時代、有其意義,那麼它帶來什麼機會?
一個簡單的例證就是知識一躍成為主要資源。對我來說, 讓我警覺有什麼事在發生的關鍵性改變或事件,就是美國在二次大戰後通過的《退伍軍人權益法》(G.I. Bill of Rights),它給予每個返國的退伍軍人上大學的權利,費用由政府提供。 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發展。如今以後見之明,很容易看出《退伍軍人權益法》打開了知識社會的大門,但在 1947 或 1948 年,沒有人是以這個角度來看。不過我問了自己這個問題:「如果是在一次大戰後提出《退伍軍人權益法》,會造成什麼影響嗎?會有很多人行使這個權利嗎?」在這之前不到 30 年的 1918 年,根本沒有人會想到要提出這種《退伍軍人權益法》,雖然 1918 年的美國對待退伍軍人和 1946 年的美國一樣慷慨,甚至有過之無不及。
但若是在1919年提出此一法案,並獲得國會通過(事實上恐怕很難),大概也不會有人行使這個權利。當時會去上大學的人,只有不需要《退伍軍人權益法》的富家子弟,或是天賦優秀到即使出身貧寒也一樣會出頭的少數人。在一次大戰後,普及的中學教育才有意義, 當時若推動普及的大學教育並沒有意義。
這又引到下一個問題:
「這對人們的期望、對價值觀、對社會結構、對就業市場等等,有什麼影響?」
我在 1940 年代晚期問了這個問題,而一切也變得很清楚,知識在社會上取得了作為生產資源的位置,這是在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。很顯然的,我們正來到重大改變的大門前。
十年後,也就是 1950 年代中期,事態已經如此明顯,我們可以很有信心地談論「知識型社會」,「知識型工作」將成為經濟的新重心,「知識工作者」則是新的勞動主力,而且方興未艾。
社會生態學家工作的第二個重點,
就是他必須旨在產生影響力。他的目標不是知識,而是正確的行動。準此而言,社會生態學家是一種實踐 (practice),就像是醫生或律師, 或是物理界的生態學家一樣。這門學科的目標是,在延續與保存以及改變與創新這兩者之間維持平衡。它的目標是創造出一個動態不均衡的社會,只有這樣的社會可以有穩定性與凝聚力。
這也就意味着,社會生態學家有責任讓他的工作廣為流通。他不能是「死讀書」的飽學之士,事實上在社會生態學中,「死讀書」和「有見識」是互不相容的敵人。有一種自負的看法認為,除非是一般人不懂的科學,否則就不是「科學」, 至少不是「值得敬重」的科學,這種看法只是蒙昧主義。在二次大戰之前,美國的第一流學者的著作,特別是社會學和政治學的學者,都是為受過教育的業餘人士而寫;當時的一流歷史學家也是,還有萊因霍德 ‧ 尼布爾(Reinhold Nieburh)及理查 ‧ 尼布爾(Richard Niebuhr),瑪格麗特 ‧ 米德(Margaret Mead)及露絲 ‧ 潘乃德(Ruth Benedict),甚至當時的經濟學家和心理學家也是一樣。馬克斯 ‧ 韋伯(Max Weber)的文風平易近人,他的文章發表在業餘人士看的雜誌上,甚至是日報上,托斯丹 ‧ 范伯倫也一樣。
法國哲學家朱利安 ‧ 班達(Julien Benda)在1927年發表了 《知識份子的背叛》(La Trahison de Clercs)一書,猛烈抨擊當代的知識份子為了順應潮流而背叛其天職,擁抱種族主義和煽動政治,不管是納粹或共產主義都一樣。其後數十年間的發展,充份印證了班達的批判,歐洲各地(不只是在德國)許多知識份子都起而擁護希特勒,或是擁護乃至崇拜史達林。
對我來說,當代知識份子的蒙昧主義也同樣是一種背叛。 他們要對文化低落的現象負很大的責任,特別是在美國。知識份子宣稱,業餘人士已不再對知識、對科學、對講解、對理性有接受能力,但這完全不是事實。只要學者願意用通曉的文字來寫作,馬上就會擁有廣大的讀者群。我自己就是個例證,歷史學家中的芭芭拉 ‧ 塔克曼(Barbara Tuchman),物理生態學家中的苗秋 ‧ 卡森(Rachel Carson)和洛倫 ‧ 艾斯禮(Loren Eiseley),社會學家中的歐文 ‧ 路易斯 ‧ 霍洛維茨(Irving Louis Horowitz),以及許許多多其他人也是明證。大眾有接受能力,也有這個需求。今天所謂的學術專門研究, 不過就是自負傲慢的表現。
對社會生態學家來說,最不可取的就是自負倣慢。他的工作不是要創造知識,而是要創造願景。
他必須是一個教育家。
最後,我深信社會生態學家的工作,需要有對語言的尊重。
不論我走上哪個領域的研究,我都會對語言抱持敬重。 我 1909 年出生時的維也納,對語言有高度的敏感度。奧地利文人弗里茲 ‧ 毛特納(Fritz Mauthner, 1849-1923)在他 1899 年的《語言批判》(Zur Kritik der Sprache)一書中,創建了我們現在所稱的語言哲學。每個受良好教育的維也納家庭,家中藏書都有這本書,我家當然也不例外。
毛特納率先指出, 語言不只是「訊息」,不只是「媒介」,也同時是意義。事實上,維根斯坦是毛特納的傳人,將他所開啟的發揚光大;維根斯坦所探究的問題,毛特納在四、五十年前就在探索了。 另外我所成長其中的維也納,也是卡爾 ‧ 克勞斯(Karl Kraus, 1874-1936)的家園,他可說是本世紀最好的德文大師。
對克勞斯來說,語言就是道德,語言就是誠信。語言的敗壞,就是社會和個人的敗壞。
所以我成長的環境,看待語言十分地嚴肅。我 19 歲在漢堡一家出口公司實習時,讀到了齊克果,當時除了他本國丹麥之外幾乎沒人聽過他,他的著作也很少譯本。我在本書中論齊克果一文的前言中,談到了此一經驗對我、我的工作、 我的生命造成的衝擊。
齊克果一再宣揚語言的神聖性,對他來說,語言就是美學,而美學就是道德。
所以早在喬治 ‧ 歐威爾之前,我就知道語言的敗壞是暴君的工具,它是罪惡, 也是罪行。
社會生態學家來說,語言更是雙重地重要。因為語言本身就是社會生態學。對社會生態學家來說,語言不只是「溝通」,不只是「訊息」,而是精髓。它是把人類聚合在一起的混凝土,它創造了社群及交流。
因此,我一直認為社會生態學家負有語言的義務。社會生態學家不需要是「偉大的」作家,但他們必須是受到尊重的作家,是關心社會的作家。
這一門學科
我稱社會生態學為一門「學科」,而不是「科學」。若有人說社會生態學是科學,我其實會渾身不自在;它和其他的社會科學很不一樣,就像物質界中的生態學和其他的自然科學很不一樣。
「Zum Sehen Geboren; Zum Schauen Besteilt」
「生而為人,何不去審視」
這是歌德《浮士德》(Faust)中守夜人唱的歌。我想這可以作為社會生態學家的座右銘,也是社會生態學這門學科的原則。它是以觀看而非分析為本,是以感知為本。我認為, 這就是它與一般所稱的科學不同之處。它不僅不能被簡單還原, 就定義來說,它處理的是整合構建(Configuration)。它未必比這些構成的部分所加總起來的還大,但它們有根本上的不同。
社會生態學作為一門學科,涉及的是行動。知識是行動的一項工具,知識本身並非目的。如前面所提到的,社會生態學是一種「實踐」。
最後,
社會生態學並非「不具價值觀」。如果說它是一門科學,那它就是「道德科學」
— 在此借用這個已經兩百年來不時興的用語。物理生態學家相信,也必須相信,自然創造的神聖性。
社會生態學家相信,也必須相信,精神創造的神聖性。
如今大家都在談「賦權予人民」。我從未使用這個用語, 以後也不會。在我看來,
對社會生態學這門學科來說,它相信的並不是權力,而是相信責任,相信基於才幹的權威,相信慈悲。
輯錄自《生態願景》,P. 441-457